那时，我十岁左右。暑假的一天，临近中午。我和几个小伙伴在家门前的水塘里戏水。一个比我小三岁的男孩，拿着一根小木棍在岸边挑衅逗乐，我们几个或者用小手掌把水击向塘边的小男孩，或者去抢夺他挥舞在我们头顶上的小木棍。清风、艳阳、绿堤、裸童，好美的一副图画，浪声、笑声和水花一同跳跃，好不热闹，好不令人开心。眼疾手快的我瞅准机会，一把抓住木棍，无意识地轻轻一拽，“扑通”一声小男孩一头扎入水塘边。“不好”，伙伴们异口同声后戛然失声，都箭一般冲向落水的男孩。抬起来一看，额角上裂开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，鲜血汩汩直流。小男孩一时哭声大作。哥几个赶紧把他扶上岸，慌乱穿好裤衩，四散逃遁。

当时，妈妈是乡村民办教师，最嫉恨我在外面惹是非，为此我挨过不少荆条。印象很深的一次是，模拟解放军与敌人战斗时，为了讨好首长，为了当战斗英雄，我得机会狠狠地进行了一阵飞瓦走石战，结果我们赢了，敌方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挨了一碎瓦片，挂了彩流了血。没有首长的嘉奖，没有谁称赞我是战斗英雄，大家在伤员的号哭声中作鸟兽散。回到家里我被母亲好好地用杉树枝“奖赏”了一番，然后我用“怕死不当共产党员”这一我们小时候最喜欢、最常用的英雄语录把母亲气得七窍生烟，她手拿高粱秸杆把我追出了几里路远。今天发生的事可不是寻常的事，以大欺小、没事惹事、屡教不改。在这种简单、幼稚而又极其惭愧的判断的作用下，我怀着恐惧的心逃向了一片辣椒林。也许是注意力过度集中，也许是刚从水里出来，对正午的阳光我丝毫没有炎热的感觉。我在想，回到家里会是一顿怎样的“罚肉”（乡下对重型体罚的别称）；也在想母亲被小男孩家里责怪后是怎样气冲牛斗，然后见到我是怎样的暴跳如雷；还有“不战而屈人之兵”的父亲那令人颤栗的一贯严峻的冷眼。想着想着，伏天骄阳下的我倒真感觉到了股股寒意。

时间不知过了多久，应该是午饭时分了，或许已是午饭已过吧。肚子已经不争气想要投降了。太阳也开始惩罚不懂事的孩子，光溜溜的稚嫩的脊背有了火辣辣的刺痛感，辣椒地里浇菜的大淤在烈日的烤炙下发出了难闻的恶臭。我耷拉着头尽可能地卷曲到被晒蔫了的辣椒树下，心中的负罪感越来越强烈。饥饿、惧怕和难受夹杂着无助和无奈缠绕全身，甚至感到了窒息和绝望。

“雷子哎，吃饭咯……”。噫，是妈妈呼唤我的小名，心中刹那间涌过一股暖流。可我在犹豫，轻轻挪动一下身子后又继续顽固地坚持着。“雷子哎，吃饭咯……”妈妈不断地重复着呼唤，我几次想站起来却又没有力气和勇气。一阵过后，没有了妈妈的呼唤，妈妈是不是找烦了回家了，是不是又到别处寻找去了。我不免后悔，自己犯了错，让妈妈受责难不说，还让她如此劳心劳力。我也更后怕，妈妈叫我都不回去，这不又增加了一条罪吗，数罪并罚，何其了得。我的心事不断加重，思想斗争更是错综复杂。

想着想着，脑子里变得空白起来，反正“死猪不怕开水烫”吧。“你还不回去吃饭？都什么时候了！”突然妈妈的声音象惊雷在我耳边乍起。我一愣，扭头一看，妈妈就在身边。我一冲而起，冷眼旁观，一言不发。“快点，吃饭去。”妈妈重重地甩下一句便扭头就走，隔了一段距离后，我轻轻跟了上去，一路上母子无言。到得家里，父亲不在，菜在桌上，饭已盛好，坐上去就吃，一顿狼吞虎咽。好一阵静默之后，妈妈站到我身边说话了：“知道错了就好，但饭总是要吃的。”我放缓了吃饭的速度，等着下文，可等了好久就是没有下文。偷偷看一眼，妈妈竟然流露出慈祥的微笑。

一边吃饭我一边在想，我躲起来后，家里、家里和邻里都发生了什么呢？吃着可口的饭菜，我反复掂量着“知道错了就好”这句话，然后萌生了一种醇酽的感觉：妈妈真好！

如今想来，“知道错了就好”应该等于“知耻近乎勇”，其实哲理相同，只是那时的我只有感觉没有觉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