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得小时侯，老家田土不多，菜园里除了种上主蔬菜外，佐料仅有葱和蒜。每当春节来临，父亲采办年货的背篓里，除了鱼肉、豆腐平常极少吃的荤素外，总少不了儿时看来极为稀有的一种佐料——芹菜。儿时没有明确的时间概念，但每当父亲在寒冬腊月里，身披雪花，头冒热气，满脚泥泞，背着背篓回到家里，满屋子飘溢着芹菜的馨香时，我们知道，要过年了。年复一年，于是父亲背篓里的芹菜香成了我记忆深处的一个典型的标志。闻到芹菜香，我便萌发出饱吃美味佳肴的冲动，开始计算着走亲访友的行程，牢记起大人们每年重复教诲的除夕夜、年根饭、拜年时必须用的祝福语……。

芹菜是一种普通的蔬菜，其香醇厚、浓而不烈，沁人心脾，回味无穷。小的时侯见的次数屈指可数，但她每次出现在家里都预示着每年最幸福、快乐的时节的到来，于是她的芳香永久停驻在我记忆的深处。我早已为人父，在与儿子的交流中，常免不了回忆起这样的往事，又常免不了将芹菜香与老父亲联系起来。

父亲很小的时候，爷爷、奶奶就因病离去。在没有父爱、母爱的滋润和物资匮乏的岁月中，父亲艰难地长大成人，养成了寡言少语、执着深沉的性格。但在我成长的岁月里，凝结了父亲的智慧和思想的几句话，就如同那时不多见的芹菜香一样醇厚、沁人心脾，让我受用终生。

六月伏天，乡村有一个习惯，晚饭后，大人小孩走出闷热的房子，露天乘凉。大人们躺把睡椅，小孩子则挤在门板与八仙凳拼就的凉床上，一家挨一户，在皎洁的月光下就象摆地摊。旁边谷屑杂草堆闷烧毕剥作响，烟雾时而袅袅上升，时而在夜风的抚弄下从人堆中掠过，将蚊虫追得四散逃窜。小孩们时而在凉床上以臀击臀抖落一个便哄然大笑，时而一窝蜂玩狼抓羊，不亦乐乎；大人们则天南地北、海阔天空神聊，偶尔也以农民朴素的思维畅想着自己的理想。大人们奢谈最多、带点孔乙己式理想色彩的梦想就是“如果我有钱就要怎么怎么”。那时还没有恢复高考，记得父亲躺在睡椅上，双膝弓曲，脚踏椅沿并习惯性摇晃着，象是自言自语但又充满着自信地表述自己的理想说：“我几个小孩要是会读书就好，读到北大、清华都要得。”他的话没有得到谁的附和，因为那时上大学是真正的稀罕的梦。可因为这句话，在往后长长的岁月里，我经常神游于幼稚的理想王国中。

随着岁月的推移，兄妹三人渐渐长大，高考制度也得以恢复。父亲也许并不记得他曾经的梦想了，三个小孩相继上学已成现实。家里的经济收入来源于一块山、两亩地、三五条菜土，外加一年两头肉猪，仅此而已。哥哥升入省警校时，我和妹妹一同升入了县二中，分别就读高初中。沉重的经济负担象大山挡在父母面前。为了我们读书，父亲和体弱多病的母亲煞费苦心、绞尽脑汁，变卖防老用的棺材屋；承包额外的、别人不要的、大山腰中的田土；下广州、走长沙、去武汉，贩运家乡土特产。劳累受困、忍饥挨饿是家常便饭，忍辱被屈、受骗上当也在所难免。我印象特别深的是父亲先后承包耕种两处山田的情景。父亲每每一担担将百几十斤重的家肥艰难地、一步一个脚印地挑上山，又一担担将收获的粮食、水果、蔬菜一步一趄地挑下山。父亲体质并不好，常常在劳作中，在无数次来回挑担的行程中，头上汗雾弥漫，身上汗如雨流，衣服湿透可拧出水来。邻居们见了，都打趣说晚上不要洗澡。儿时的我们无法理解父亲的辛劳，每当闻到父亲的汗臭都掩鼻而闪。现在回想，父亲是用数不清的汗水换来我们的学费和盘缠，他流的根本不是汗，是他体内的精气和血液。我和妹妹去二中报到那天，父亲挑着一担重重的行李步行十几里，然后搭乘小机轮游向米水的上游。在船上，父亲话不多，但辛苦过后轻松下来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关爱和期盼，我足以感受其分量。即将下船时，父亲给了我们每人几元钱，算是零花钱，不经意地说：“等你们读了大学，参加工作了，就有钱花了。”怀揣着父亲的期望，寒窗苦读三载，我终于考上了大学。

儿女们一个接一个远走高飞，父亲在一天天中衰老。面对儿女依次成家立业，父亲的牵挂从来就没有放松过。有一年回家，兄妹仨高谈阔论各自的理想和打算，言语间充满着书生意气，父亲听着听着插话了，他一边在长板凳脚上重重地敲打水烟嘴，一边头也不抬自顾自地说：“你们将来做什么都可以，就一件事不能做，犯罪坐牢。”说到后四个字时，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我们，语气加重了许多。父亲就是这样以农民特有的质朴和现实主义的思想教育影响着我们，即使是对为人处世、婚姻家庭等问题，他都有自己朴实的世界观。他常说：“任何事情都不能十全十美，不能用理想来要求个人的现实；谁都有缺点和错误，凡事要想想自己对不对，懂得了自己的不是，就容得下别人的不对。”父亲最近重病在床，村里村外来看望的人络绎不绝，他似乎有几分疑惑、几分意外。我仔细寻思，父亲的言行不仅教育和影响了我们兄妹，同样也帮助和影响着他身边的其他人并赢得了他们的尊重。

都愿子女成龙凤，可怜天下父母心。父亲教诲我们的言语的确不多，我思来想去印象深刻的也就那么几句。但凝练、简洁、朴素的几句话，启开了我们的理想之门，指点着我们前进的路，催开了我们思想之花。这些话语有如他背篓里的芹菜香，醇厚凝练，浸润五脏六腑，让我回味终生。